是一篇很棒的中篇小說
令人回味無窮, 看了好幾遍
原來一篇有意思的文章是-酸,甜,苦辣-什麼味道都有
值得學習當作寫作的範本



雖然文章看似輕鬆,卻帶著淒涼又無奈的感覺
大時代底下的人們面對外力的衝擊
常是無知且又無力回擊
能做的便是接受
但現今的時空背景不同
若面對同樣的事情也要坐以待斃?
以228來說,甚至推到更早之前的噍吧哖事件(西元1915年)
當時的台灣人民都受到相當嚴重的傷害



就當時而言,這些事件發生時,
人民的資訊並不是流通
大家有的只是謠言相傳
但現在不同了
就拿去年88風災,莫拉克重創小林村為例
當時政府的動作與反應
比不上民間在TWITTER, PTT上的資訊回應
甚至很快的串連起台灣人的動作與協助

若當時的228或噍吧哖發生的第一槍
這些資訊可以很快的流出去,
那麼今天的結果會是如何?
不過也有可能台灣人的奴性性格
會覺得事不關己
讓人統治有何不可?
若是這樣,那也真的只能是這樣
若不是這樣,
或許南北戰爭會發生在台灣
黑人現在也當美國總統了
黑人在美國的地位也受到尊重
若不爭取,永遠都沒機會
就只是很簡單的道理


(原文)

人間無條件 / 美滿           吳念真
   
美滿有兩個丈夫,一個戶口內,一個戶口外;
兩個孩子,一男一女,也是一個戶口內,一個戶口外。

每當有人說她好命,人生就像名字,
她都回應人家說:「我的人生?就像遇到鬼!」



美滿十八歲那年,嫁給大稻埕一個商家的小兒子;
洞房之前,她不知道這個丈夫長得是圓還是扁,不過,
所有親戚都說她會很好命,因為老么比較得寵,吃、穿都占雙分,
當老么的媳婦肯定吃好、穿好、責任少。



結果呢?美滿說:「看到鬼!就沒人跟我說,
他爸爸娶了四個老婆,生了十個兒子外加七仙女,
他是四房生的第十七個小孩,他爸爸連他的名字都常忘記!」

那長得像不像小生?「看到鬼!像門神,黑又粗,,
第一晚就從瞑頭(晚上)把我整到快天亮,第二天差點起不了床。」



或許是這樣,結婚才三個月,先生奉召去當兵,
「我肚子裡的小孩,也差不多三個月大。」美滿說:
「一聽到他要被派去海外,我哭到眼淚乾,他竟然還殘忍地跟我說
『萬一我沒回來,你還年輕,有機會就找人另外嫁。』」



先生剛到海外的初期還有信,來自一個陌生的地方叫馬來亞,
後來慢慢沒消息,而那時候,台北也開始不平靜。

「美國的B-29整天蠅蠅飛,防空壕我永遠跑最後,
為什麼?肚子大跑不動!好不容易躲進去,
婆婆還叫我要背朝外、肚子朝裡,開始我不懂為什麼,
後來才知道,原來她的意思是萬一飛機掃射的話,
我的身體至少可以擋槍子,我死沒關係,孫子要留住。」


世局不平靜,沒想到家裡也出大事,
聽說每天都要吃一盅烏骨雞燉巴參的公公,
沒病沒痛地,忽然就死了。
 
「雖然是非常時期,出殯的場面還是大,想想看,
四個太太外加在家的十六個兒子、女兒還有內孫、外孫……,
道士一聲:哭!三條街之外的人都以為是空襲警報響。」美滿說:
「之後發生的事……不相信的人一定以為我是在講故事。」
美滿說,丈夫家的祖墳在觀音山,出殯隊伍浩浩蕩蕩才上了山,
沒想到,空襲警報的水螺又響。
「美國仔大概以為我們的陣頭是部隊,從淡水那邊才飛過來,
機關槍就開始掃,所有人又哭又叫到處找地方躲、找地方跑……,
老實說,我婆婆還不錯,她拉著我往路的下邊跳,說來也真巧,
跳下去的地方剛好有一個比肩膀寬一點的涵洞,我就拚命往裡頭鑽,
婆婆在外頭拚命推,還大聲地跟我說:『你肚子要朝上仰著鑽啦……,』
不過,她話還沒講完,外面就好像發生什麼大爆炸,
接著是大地震,我眼前一黑,什麼都聽不見、什麼都看不見。」


「後來我是被拖出來的……,整個涵洞的出口都被土石蓋住了,
要不是人家看到婆婆露在外面的腳,都不知道裡頭還藏著我。」
美滿說:「夭壽美國仔大概嫌掃射慢,竟然乾脆丟炸彈。
結果呢,死一個公公還不夠,那天又死了七、八個來湊,
婆婆就是其中一個……。那個下午真的像在演電影,
大家除了忙著搬屍體、救傷患,你知道其他人在幹什麼嗎?
大家都在找棺材!」
她說,誰也沒想到炸彈會那麼準,
好像剛好就炸在被擱在路邊的棺木上,
於是,一堆人就在那個還在冒煙的大窟窿裡頭找公公。
「現在想想……那場面實在淒涼又好笑,
整個山上斷斷續續都有人這樣哭喊著:阿爸啊阿爸……啊,
這裡一塊腳!……阿公啊阿公,這裡有他的衫!」
婆婆死了,丈夫不在,勢單力薄的美滿,除了原有的房子之外,
公公的遺產,一點都沒她的分。那是一九四五年四月的事,
五月孩子出世,八月台灣光復,外頭到處鞭炮聲,
十九歲的美滿卻抱著孩子,看著丈夫的照片,在屋子裡哭,
不知道未來該怎麼過日子。
或許注定有貴人,有一天抱孩子去看醫生,
街角遇到一個瞎眼的相命仙,
坐下來,就把一肚子的恐慌和疑惑丟給他。
相命仙說:「從我『有眼睛』到現在,也沒看過桃花這麼旺的人,
一輩子交往的人撥不離、算不完。」最後的結論是:
「如果未來想有安穩的日子過,有兩種行業挺合妳的命格,
第一是開酒家,第二是開旅社。」
她把相命仙的話講給人家聽,沒想到連娘家的人都說:
「相命的話如果可以聽,狗屎都可以吃!」
美滿倒是著了魔般地下賭注,賣金飾當本錢,雇工人把房子大改裝,
三個月後,以兒子的名字命名的「富源大旅社」正式開幕。
當天第一個入住的客人,正是那個相命仙,而且從此一住就是十五年,
不但把旅館的房間當成相命館,甚至當成自己的家。
「頭腦巧,不如時機抓得好。」之後,美滿常常跟人家這麼說:
「光復不久,先是中南部的人往台北跑,誰知道沒幾年,
卻碰到唐山人往台灣逃。」富源不僅生意好,
一度還成了尋人中心、聯絡站、地下錢莊以及職業介紹所。
生意好,但美滿難免也會有怨嘆,覺得生意場應該是男人站前面,
「啊,我怎麼連一個可以幫忙、可以依靠的男人也沒有?」
不過,美滿果然桃花旺,才開始這麼想,漢亭竟然就出現。
漢亭原本在南部製糖會社當技師,光復後,國民政府來接收,
他莫明奇妙地被解雇,一氣之下就跑到台北,住進富源,
到處找頭路,他有技術,可是卻缺背景,也沒口才,
旅館住了兩、三個月,什麼也沒找到,最後好像連志氣都沒了,
每天騎著腳踏車,載著美滿的兒子四處逛。
美滿倒覺得這個人不但老實又愛孩子,最重要的是他什麼都會修,
從電燈不亮、電話不通、水龍頭漏水到牆壁龜裂,
只要叫一聲「漢亭,拜託一下!」就什麼都免煩惱、一切都放心。
美滿之後都跟人家說:
「不要以為我愛他,當時,我只是想拐他留下來當長工。」
漢亭倒不這樣認為,他曾經在喝醉話多的時候跟人家說:
「她都以為我很呆……,其實,我早就發現,
她看我的眼神裡頭有愛意。」
總之,那年尾牙的晚上,或許兩個人都喝了一點酒,
心情比較放鬆,美滿跑去敲漢亭的門,
說年關近了,工作更難找,問他有什麼打算?
漢亭說自己也不知道,最壞就是回南部,種田、養豬死心當農夫。

美滿說:「如果這樣,倒不如就在富源幫我忙……,
你看,我連尾牙也請你,可見我早就不把你當客人……,
你南部有父母要奉養,我知道,所以每個月要多少錢……,
任你說,我不會虧待你。還有,我知道你喜歡富源,
富源也喜歡你,這種緣分更是不容易……。」



回憶起這一段,漢亭說,那時候他知道美滿的意思,
可是........「我還是在等,最後她會怎麼表示」。

據說美滿最後是這樣講,她說:
「你現在沒收入,房間錢我都收到不好意思……,
若不嫌棄,其實,你可以來我房間住,跟我擠。」

美滿倒是大方承認,她的確這樣講,不過,她也說:
「住進來的第一晚,我才知道,哼,原來不會叫的狗,
一咬人就不肯放!」

人生走到透,美滿常說,很多事是注定的,別鐵齒,
當命中的某顆星辰走到哪個位置,該遇到的事怎麼也躲不掉。

二二八事件的時候,相命仙告訴美滿和漢亭說:
「會平安啦,免驚惶,只要漢亭忍一下,
不要莽撞地想拿木劍去拚步槍。」

隔了兩年多,有一天晚上,相命仙和漢亭都喝醉了,
美滿聽見相命仙又有點大舌頭地跟漢亭說:
「真奇怪,你和美滿未來這一年的主運都走同樣的路線,
都是『悲喜交集,哭笑不得』。」那是一九四九年夏天的事。

也從那年秋天起,旅館裡天天擠滿一大群南腔北調的唐山人,
有人攜家帶眷,有人妻離子散,儘管來來去去都是不同的人,
卻都有同樣的一種神情叫『茫然』。

不過,美滿記得那女人抱著才出生不久的嬰孩,
半夜出現在眼前的時候,她在那張蒼白虛弱的臉上,
看到的彷彿不只是茫然,而且還有驚嚇和絕望。
女中說,已經告訴她沒房間了,但那女人堅持不走,
說她走不動了,而且需要吃些東西,逼一點奶給嬰兒喝。

美滿說,媽媽的心情自己當然懂,於是讓她在女中的統鋪上先休息,
然後下廚煮了一碗麻油蛋包加麵線給她吃,
不過,問她叫什麼?從哪來?除了微笑之外,她卻什麼都沉默,
一直到最後,才跟美滿說:「什麼都不知道,對妳比較好。」

「第二天清晨的事,現在想起來啊……還是會哭。」美滿回憶說:
「她才掏奶餵孩子,外頭一堆軍人就帶槍衝進來……,
她把孩子給我抱,孩子沒吃飽開始大聲哭,
她倒是冷靜地從破包袱裡掏出一個龍銀遞給我,
什麼也沒說,就扶著牆走出房間跟那些軍人說:
『我在這裡,不要動槍動刀,不要打攪人家睡覺。』
當那些兵把她的手折在背後押出去時,
我記得她硬是掙扎地轉頭看了一眼……,
只是不知道她是在看我……,還是在看我手上的孩子。」



美滿說,之後她被軍人帶去問了好幾天,
祖宗八代的事都問,但就是沒人問起那個孩子。
不久之後,新聞登了很大一篇,說有共產黨的組織被破獲,
幾個「匪徒」都被槍殺了,巡察的警員偷偷跟美滿說,
其中那個女的就是從旅館被抓走的那一個。

那天半夜,等所有人都睡了之後,美滿要漢亭照著報紙上的記載,
把那女人的名字和籍貫『湖南長沙』寫了一張白紙,
貼到屋後的牆壁上,然後抱著嬰孩跟她鞠躬,燒香、燒紙錢,
並且跟她說:「妳會找到我,這是咱有緣,妳的遭遇我不清楚,
不過,現在妳安心跟著觀世音菩薩去就是,至於孩子……妳放心,
我會把她當成自己的女兒養!」

屋裡所有人都知道這個祕密,不理解的只有小富源,
才四歲多的他,不懂為什麼只隔了一個晚上,
那個原本大家都叫她「紅嬰仔」的小小孩,
忽然就有了新的名字叫「富美」,
而且說從那天起,她就是他的新妹妹。

富源不懂的事情,之後還更多。



那年過年前,旅館的門前,忽然出現一個又黑又瘦、
一臉滄桑的男人,他遲疑地看著坐在櫃檯裡頭的卡桑好一會兒,
開口沙啞地說:「美滿,我阿哲啦。」
之後,富源記得現場所有人,彷彿就像電影裡的定格一般全愣住,
好像很久很久之後,才聽見美滿激動地說:
「富源!富源!你阿爸沒死回來了!趕快叫阿爸!」

富源說,當時只覺得怎麼會這樣?
不是才剛多了一個妹妹嗎?
現在……怎麼又多了一個阿爸?
每想起那段「悲喜交集,哭笑不得」的日子,
美滿都會說:「富源只是搞不懂怎麼多了一個老爸,
我是一下子有兩個丈夫才尷尬!」



阿哲剛回來的時候,身體很差,請中醫調理了很久,
精氣神才慢慢恢復,但整個人的魂魄好像都散了,白天不講話,
睡覺的時候卻整晚講夢話,甚至還會慘叫、哀嚎,
美滿搖醒他的時候,經常發現他一身汗,
好像夢境裡受到什麼驚嚇或被追逐。



有一天,美滿半夜醒來,發現失眠的阿哲手上,
竟然拿著好幾根人骨仔細端詳,美滿嚇到連話都說不出來,
沒想到阿哲倒是溫柔地跟她說:
「免驚啦,都是好朋友,我帶他們回來的。」

阿哲說,早在日本投降前,他們的部隊已經被盟軍打得七零八落,
潰散到叢林裡各自亡命,戰友陸續因為受傷、飢餓或瘧疾死了。
「沒力氣也沒時間埋他們……,只好把他們的手剁一隻下來,
生火把肉燒熟了,用刺刀削掉,往背包一放繼續跑……。」阿哲說:
「現在煩惱的是,當初忘了做記號,我分不清哪一隻是誰的。」

美滿說,她還記得阿哲在講這些歷程時,那種溫柔的語氣和眼神。
阿哲後來逃到一個深山的村落裡,幫人家砍柴、墾山。
「知道戰爭已經結束後,我反而走不了,因為……
我跟那裡一個女人已經有了孩子,總不能把人家丟下,
自己回來,妳說是不是?」阿哲平靜地說:
「這都是命運,所以妳另外有男人,我也不會怪妳,
何況當初我也講過,萬一沒回來,妳就另外找人嫁,
講過的我不會反悔。」

那個女人和小孩呢?

美滿說:「很可憐……,阿哲講的時候還一直哭,
說那邊每年都會燒山墾田,那年燒山的時候,風向突然變了,
大火濃煙整個撲向村落,小孩和女人死了好多,
阿哲說找到那母子的時候,孩子是被媽媽放在水缸裡,
媽媽全身燒得大部分只剩骨頭,可是手還抱著水缸不放……。」

後來呢?兩個丈夫,妳怎麼處理?

「老實說,這兩個男人最初對我有夠好……。
漢亭看阿哲身體好了,東西收收就要走,阿哲竟然去找他喝酒,
要他留下來,說比起自己,他跟我的夫妻關係反而還更久;
而且,富源也只認他當爸爸,而自己至少外面曾經有過家庭,
回家……說起來反而像路過借住而已……,講了一大堆。」
美滿說:「兩個人這麼客氣來、客氣去,倒楣的反而是我,
明明丈夫有兩個,有一段時間卻活得像寡婦……,後來我生氣了,
只要想讓誰陪,我就拿酒去找誰喝,兩個人給我輪流!」

「後來這兩個都慢慢變壞了……。阿哲大概南洋待過那麼幾年,
知道哪裡有木材的生意可以做,跟我拿了一些錢做本,
和漢亭一起做木材進口,把旅館生意丟給我自己扛……,
沒幾年,這兩個竟然賺了不少錢,晚上經常穿得趴裡趴裡出去鬼混,
有一天我出去抓,兩個人竟然在酒家裡喝得醉醺醺,
左邊抱一個、右邊抱一個,看到我也不怕,兩個人竟然還裝蒜,
彼此問:『今天不是應該你陪她喝,我放假?』」

那是民國四十六、七年的事,但經過五十年後,
美滿講起來,卻還是一肚子火,她說:
「人間事若像水,女人的頭殼就像海綿,碰到的就不會忘;
男人的頭殼像『孔固力』(水泥),潑下去轉眼乾。
不信你去問阿哲,看他記不記得馬來亞山上的孩子和老婆?
還有,你去問漢亭,看他記不記得當初怎麼『設計我』?」

到底是誰設計誰,成了美滿和漢亭一輩子永無休止的爭論,
有時候甚至連阿哲也會被牽拖進來,因為美滿會抱怨說:
「當初要不是媒人亂設計,我這輩子也不會這麼坎坷。」
不過,儘管嘴裡老是這麼叨念著,但他們心裡各自明白,
是時代設計了他們。

面對無法抵擋的命運,人們也只能逆來順受,
一如美滿的口頭禪:「天意!」
民國五○年代,南北二路數不清的年輕人湧進台北尋找發展的機會,
美滿幾乎把那些短期投宿的「莊腳囝仔」當作自己的小孩看待,
不但幫他們介紹工作,甚至還當起媒人撮合姻緣。

美滿說這輩子經過「美滿作媒,保證美滿」的夫妻超過兩百對,
然而,她私下最想撮合的一對,最後卻以遺憾收場,
她說的是富源和富美。

美滿和漢亭在一起的時候,並沒有辦戶口登記,
阿哲回來之後,美滿當然還是他的「配偶」,
漢亭只好自立門戶,而富美則是他門戶下的「養女」,
和漢亭同姓,因此漢亭有時候會藉故哀嘆,
自己和富美都是「戶口外」的「外人」。

既不同姓又沒有血緣關係,所以儘管富美從小就叫富源哥哥,
但美滿卻始終認為,這兩個以後應該可以自然而然地「送作堆」。

「自己養大的女兒成了媳婦,還有比這個更圓滿、
更讓我放心的姻緣嗎?」美滿說:,
「誰知道,他們兩個還挺認真地以兄妹對待……,天意啦!」

富美其實很小就知道自己的來歷,
但她始終不覺得自己和富源有什麼不同,
有時候,甚至還會懷疑哥哥才是「戶口外」的人,
因為上學之後,她的成績永遠排在前頭,而富源則老是吊車尾,
所以被寵的是她,經常被罵的反而是哥哥;
富源勉強念完高職,就跟著兩個爸爸學做生意,在外吹風淋雨,
而她卻一路無憂地念完大學,還出國留學。

多年之後,她曾經跟富源承認說,其實有很長的一段時間,
她很著迷他那種跟好學生完全不同的、率性而且海派的莊腳性格,
但是「……怎麼說,你總是我哥哥,是不是?」

富源說當她講起這一段的時候,自己也差點失控。
「我怎會不喜歡她呢?只是那時候……她實在太優秀了,
優秀到讓自己自卑,所以寧願當她的哥哥就好,至少,
可以因為『富美是我妹妹呢!』而有一點小小的驕傲!」

不過,這一段他可沒告訴富美,畢竟「……過去的事了,
而那時候我已經是兩個孩子的爸爸了,能改變什麼?
跟她說……,倒不如留在心裡就好。」

富源說的「那時候」是一九七○年代中期,
富美在美國東岸的大學拿到博士學位,
出國還不是那麼自由的年代,有商務護照的富源,
奉母親和兩個爸爸之命去參加她的畢業典禮。
富美的博士論文聽說和台灣白色恐怖的那段歷史有關,
她跟富源說:「研究這個,是因為想找到那個生我的媽媽吧?
結果……沒找到她,卻反而找到更多跟她一樣命運的媽媽。」

富源旅館在一九八○年代中期結束營業,
改建為住宅大樓,大樓的名字叫「美滿人生」。

二○○六年,富源幫美滿辦了一場盛大的八十壽筵,
富美也帶了美國丈夫和三個小孩專程回來,
那時候,阿哲和漢亭都已於幾年前往生。
美滿在觀音山建了一個塔位,把他們兩個放在一起,
說以後自己也要住進去,「三個人從沒睡在一起過,
那種滋味……那兩個死人絕對也想試試看!」
美滿很有把握地這麼說。  (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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